文/彭思萌图/韦人方
五月快结束的时候,梅雨提前落下来了,一连好几天,整个灵犀城笼罩在冥冥细雨中,空气中飘着泥土深沉的腥味儿,咖啡馆的桌椅上时时凝上细密的水滴。
我在人迹寥落的“树”咖啡馆中终日巡视,发现代号最近变得怪怪的。
共有三条证据可以证明他的反常。首先,在当班时间,他每个小时都要跑进花园去;其次,下午五点之后,他就一直待到花园里,除了偶尔跑出来敷衍一下需要服务的客人,根本不挪地方;最后,花园里的园丁小屋里会偶然传出细细的奇怪叫声。
晚上我们在宿舍聊天的时候,我就问了问这事。
“最近花园去得挺勤呀。是不是在那儿有什么小秘密?”我突然问道。
嘎嘎干笑了两声,说道:“现在倒有挺多小情侣喜欢坐在细雨里调情,人类真奇怪呀……”
他就这么马马虎虎遮掩过去了,他这举动在升级情感模块之前绝对不会发生,那时候我们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然而现在,我也能稍稍理解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些不愿深究的心事,就像店里的那些客人一样,我现在知道人类社会的规矩是跟他们再熟悉也不能主动过问他们的私生活,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告诉我。
现在,我的老朋友代号也有心事了。老实说,我还挺替他的这个变化高兴的,于是我没有深究,由着代号把话题引向老生常谈的咖啡豆、奶油球、黄糖……我和一直没有找到像样的理由说服老板升级的情感模块,所以现在不太能跟得上我们的话题,我们只能勉强适应他的咖啡豆和奶油球的话题。
第二天,我一直偷偷留意着的动向。整个上午他都很老实,只在早上去了一趟花园,给一个小男孩上了早餐。之后他就回到屋内,仍在窗边他的“领地”中逡巡,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我问起而有所收敛了。
过了中午,来吃午餐的人群渐渐散去,我处理完所有清理任务,抬起头来,却发现他不见了。
我切换成了自主模式,离开自己的服务范围,走进咖啡馆的后花园。
这儿是老板精心布置的得意之处。满地都是如茵的草坪,正中一棵香樟树,红白条的阳伞下是散落的桌椅。现在这里空无一人,所有的桌椅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只有花园角落里园丁小屋的门紧闭着。那是一间由几块木板搭起的简陋小屋,放着园丁用的杂物。
我将步伐调节成静音,以极慢的速度走了过去,在安静的空气中搜寻着最低分贝的音波,却一无所获。
正在这时候,小屋的木门突然向外推开了,那门一下子打在我的脸上,“砰”一声巨响。
我顿时站住了,还好,经过仔细检测,我那高级硅胶材料制成的英俊小生的面容尚完好无损。这时,一个脑袋从门内探了出来,是。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调成了极度惊愕的语气。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用了强烈质疑语气。
他像条蛇一样从门缝里溜了出来,还想关上门。
“你在这儿藏了什么?”我还想扒开门缝往里瞅,却被他一把推开。
“店里不能一个服务员也没有,这严重违反了待客准则。快去大堂。”他拽着我往外走,我跟他较上了劲,但同一型号的我们,力气大小也完全一样,一时难分胜负。
这时候,明白无误的,我听到了门里传来了一缕叫声。那声音气若游丝、时断时续,我赶紧录下这段声音,迅速和之前就预载好的声音样本做了对比——没错,我是有备而来。
“你在这儿藏了一只小猫。”我得出了结论。
没有说话,显然是没有找到驳斥之语,他只是猛推着我往外走,顺手带上门,但门把手却脱手滑出,结果门没被带上,反而被顶开了一条缝,一团灰白相间的毛球从里面蹿了出来,溜溜达达就躲到了脚边,探出半个头看我。
我一下子就识别出来了,这是一只小猫,三个月左右大,头大身子小,眼睛近乎于正圆。这下可没什么好藏的了。
央求我一定要把这事保密,不能告诉老板,我一时找不到不同意的理由。
说这猫是一个客人留在这儿的,就是那个早上来的小男孩。小男孩家里不同意他养猫,他每天早上去上学路过这儿,就把猫偷偷带到这里,作为一个“客人任务”,把猫拜托给,这样就可以在服务时间来照顾猫。晚上他再把猫接回去,藏在自己房间里,躲着父母。
“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你们这样多久了?”我问道。
“半个月了……我一开始也不答应,但他也是实在没别的办法,不养在这儿就只好丢掉小猫啦。”回答。
“他怎么不养机器宠物?”我问道。
摇摇头,说:“不知道。”
机器宠物,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宠物替代方案。在家里养一只真猫,要给它添食、铲屎、梳毛、洗澡,要花时间陪它玩,要小心着让它健康不生病,还得小心着它时时冒出来的脾气和野性。这种情况下,有深度学习功能的机器猫儿,就在各方面显得省事多了。这种称心如意的宠物,能揣测主人的心性,绝对不会冒犯和捣乱。
就像我们,是这个咖啡馆的高性价比替代方案一样;机器猫咪,也是家庭宠物的高性价比替代方案。
现在基本没什么人有心情和精力去伺候这些真的动物了,导致大批重新野化的猫咪在街角屋顶游荡逡巡,在刚刚过去的春天,我们常常听到它们在屋顶奔突追逐、尖叫咆哮。
“这个孩子的家庭,一定有钱有闲,才伺候得起真动物。”我推断。
说:“这猫是孩子去乡下玩的时候抱回来的,一直都是他自己在养。”
傍晚的时候,那个孩子来了,略有些瘦,白皮肤、大眼睛,架着一副沉重的眼镜。说他叫何遇,我们都叫他小遇。
小遇有点儿驼背,进了门就靠着墙走。他四下张望,跟打了个招呼,就直奔花园而去。帮他开了园丁屋的门,他钻了进去,应该是跟小猫玩了起来。
半个小时以后,小遇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出来,再跟打个招呼,就走了。
“他要这样养到什么时候?”我问。
“一直到他上高三,那时候他要去学校寄宿,就真的没法养了。他答应那时候把猫送给别人,实在不行就放生。”
“他现在多大?”我问道。
“高二,也就只剩大半年了。”
“那也还好……”我说。
“我不舍得看他望着猫咪的那样子……帮帮忙吧,千万别让老板知道。”央求我。
我答应了。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非常后悔那天的心软退让,因为那只是一个开头。
后来,小猫开始从各个角度、各个方位挤进我的生活,而且完全是我自愿的。我开始和抢着去伺候小猫,我始终没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让也加入了这个“客人任务”,负责在门口盯梢。然后我们把店里的备用监控摄像头在园丁小屋里装上了一个,这下我们可以随时看到小猫在屋子里干些什么。
大部分时间它都在睡觉,翻来覆去地睡觉。但当它爬起来,吃光了食盆里的食物,或者跑到沙盆里拉了一泡,摇头摆尾细声细气叫上两声,我就心急火燎处理完队列里所有任务,第一时间跑过去为它服务:补充新鲜的猫粮和水,铲去屎尿。
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跑去得更快,他的服务区域是窗边和花园,更有地理优势。在街边服务的我常常刚帮一个顾客点完单,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向花园奔去。
那只小猫越长越大,越来越有力气,除了一次阴雨天后短暂的萎靡,越来越显示出一股子虎头虎脑的气势。可能是因为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阴暗的小屋里独处,它看到人的时候总是黏着人拼命地玩耍。
小遇还是每天都来,跟我们混熟了以后,我能发现这个看起来闷头闷脑的孩子其实活泼得很。
花园里客人不多的时候,我们就把小猫放出来,让小遇跟小猫在那儿玩一会儿。有时候玩抛接球的游戏,有时候玩抓绳子。小遇把他那沉重的书包扔在一边,跟小猫在一起,尽情欢笑,直到小猫累得舌头伸出来呼呼喘气,才把它塞到书包里带回去。他在咖啡馆待的时间越来越久,有时候甚至天黑才回去。
我们没有给小猫起名字,因为离小遇要升到高三越来越近了,他说知道小猫总有一天会离开,还不如不给它起名,免得记挂。
我明白“记挂”是什么意思,那和“担心”很像,但又不完全一样。
店里有群常客——每天三点半准时来吃下午茶的老阿姨们。她们语速快、语量大,看到和我,就拿我们作为笑话的主角。我们都习惯了她们这种别致的社交方式,还挺愿意跟她们说笑。
但忽然有一天下午,她们没有来,之后就再也不来了。我一度对这件事非常疑惑,就托好几个跟她们打过招呼的客人去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我始终没彻底弄清楚原因。这让我不太好受,好几条线程就悬而未决地死在那儿了,而我又舍不得将它们彻底清理掉。
我想,这就是记挂,那之后,我就尽量不去记挂这店里的人,而只是看着他们来来去去。没有牵绊,就没有记挂,也就没有失望。
不过猫不一样。在亲手喂了它那么多顿饭,铲了那么多屎之后,这种牵绊还是建立起来了。
在我的线程里,照顾小猫永远是在第一和第二优先级间徘徊。服务的间歇,我一直开着视频监控,即使是它睡着了打呼噜时胡尖上的震颤,都让我非常关心。
这种担心会因为缺少一个特殊指代就削弱吗?对我和来说,这小猫就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猫。在这一点上,可能我们和人类终究还是不一样吧,人类接触的猫要更多一些,这种特殊的指代让他们有更为丰富的情感。
小遇一直在寻觅能够接纳小猫的人,他说他已经问遍了每一个同学,想养的人很多,有几个还被带来咖啡馆跟小猫玩了一会儿。孩子们总是觉得真的动物具有那些机器动物所不具有的特殊品性,就好像叛逆期的他们身上被压抑的刺一样。他们愿意跟小猫亲近,可惜家长们则恰恰相反,没有哪个家长同意在家里接纳一只真的动物。
倒是不觉得找到下家是非常紧急的事情,他关心的是小遇的成绩,他害怕小遇在小猫身上分散精力,真会如小遇父母担心的那样,影响到他的成绩。所以劝小遇每天带上不能理解的题目来,他来负责讲解。
天晓得每天晚上我们关机充能的时候在干些什么,他现在已经带着一脑袋融会贯通的高中文科知识在小遇面前侃侃而谈了。
我们都希望小遇和小猫有美好的未来。其实小遇的成绩不错,在四十个人的班上排到第五六名,但这远远不够好,或者说,不如小遇的父母所设想的那样好。小遇的父母双双毕业于P大,全国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学,他们都希望小遇能再进一步,考上他们的母校。
所以,除了学习以外,小遇不被允许有其他任何的活动。小遇略微提到他进行过一些抗争,但没有提到结果,不过这场势力悬殊的争斗结果很明显,我们看过他上高中以前的视频,那个眼神清亮活泼的孩子变得寡言了,背也佝偻了。
然而小遇身上还是残存着少年的叛逆——他偷偷从乡下抱回了这只猫。不过作为对这种叛逆的妥协,现在他每天只和小猫玩半小时,然后就趴在咖啡桌上开始写作业,由辅导。
咖啡馆的晚餐不甚丰富,都是冷冻食品,由草草烹制,所以来用餐的客人不多。我独自在店里服务,倒也能凑合应付。
那一天,我来到前台帮擦咖啡机——每天咖啡机都会溅上些难以清理的污渍,不在一天结束前弄干净,就永远别想弄干净了。我当时正在努力对付一块顽固的污渍,没有注意到一对夫妇走进了咖啡馆。
其实当时倒是注意到了,我们给他创建了一个任务:如果当小遇在这儿的时候看到老板来了,就高声提醒,好让我们提前把小猫藏起来。但很快做出了判断:这对夫妇是第一次来咖啡馆的生客,不是老板。所以他并没有提醒,而是和我一起继续擦咖啡机。
这对客人走向了花园,而不是坐下来点单,所以没有触发我的服务线程,我头都没有抬一下。
然而马上,我就收到了的紧急求助,那是一个信号,不含内容。
我赶紧往花园那儿走过去,而就这短短几步之间,已经听到了激烈的争论声。
我赶紧以最快速度冲到花园,花园里的阳伞下,挂着一盏电马灯,小遇就坐在那灯下,面前摆着投影仪,好些个作业本和课本的全息影像投在空中,闪闪发光。小遇瞪着无神的双眼,一脸惊愕,显然刚被从学习中叫醒。
一个穿着白衬衫和西裤的男人站在一边,脸上是熟透了的草莓一样的鲜红色,不过说话的是站在他旁边的女人。那女人穿着一身时兴的蓝色连身裤,看起来是个知性女士,但她说起话来尖声尖气,明显强压着一股怒气,“何遇,好呀,你说学校要留你们补习,天天都很晚回家,不是我和你爸爸跟着过来,还真给你蒙得团团转呢……说!你跟谁学的撒谎?”
小遇只是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孩子也没干什么别的呀,他是来这儿学习了。”说。
女人拿眼梢看了一眼,“你一个机器人,你懂什么呀你……”
“老板不在店里,跟我们说就好。”我说。
女人没有理我,只伸手指着小遇,没头没脑地数落起孩子。
什么“不成器”“没有心肝”“不孝顺”“死不要脸”一串串往外蹦,显然是平日已经骂得分外熟练了。
我和就呆呆站着,听着,看着。
这时候,咖啡厅内突然传来的声音:“老板您来啦!您辛苦啦!”
我跟对视一眼,本来我们就面对着已经极度复杂的多人矛盾,现在又加入了一个新的变量……我们安装的所谓高级的情绪处理模块现在已经完全歇菜了,只能应付以表面的泰然自若,完全麻木地站着,等待着几十条互相冲突的线程决一胜负。
老板大踏步走了进来。
“怎么了这是……”他四下里望望,“哟,我的花!”
我们顺着老板的眼光看去,发现小猫正趴在花盆上,龇着牙在咬老板的金鱼草。那簇平日里直立高耸的塔状花序已经蔫头蔫脑地耷拉了下来,只剩一点儿草皮与根茎连着。
这可是老板亲自伺候的宝贝啊!
“怎么还有只猫?你不是一直想养只猫吗?我知道了,你是来这儿玩猫来了!”女人骂道。
我想解释,却没有合适的话语。同我一样。我们纷乱的求助信号互相干扰着。
我们看着小遇,他那瘦弱的肩膀愈发佝偻下去,他垂着头,但还是能看到那厚厚的眼镜片慢慢沾上水渍。
“你到底懂事不懂事啊?还有几个月你就要升高三,你觉得自己成绩很好吗?还借口什么课后补习,结果来这里玩猫!何遇啊何遇,你不要自作聪明,你在想什么我们都知道。说,这猫是不是就是你从乡下带来的?”
那个男人在一边说:“就是,你这孩子,真不懂事,快跟妈妈说。”
何遇在那垂着头站着,仿佛做错了很多事情,他那苍白的脸上完全找不到快乐曾经出没的痕迹。
突然说话了,“这猫是我们店里的,只是正好在这儿,您别太多想。”
女人抱起双手,显然是不相信的话,准备继续逼问自己那瘦弱的儿子。
“讲点儿理啊,这位女士。这猫就是我们店里的,我们可不给别人瞎玩。”这一次,说话的是老板。
“您儿子天天宁愿在这儿来复习功课,都不愿意回你们的家,你们不觉得你们的家庭教育有点儿问题吗?孩子好好的怎么就不愿意回家呢……你们这样在别人面前严厉训孩子很不尊重人呀,唉……”老板说得似乎心平气静,但这番话显然不是那么心平气静。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小猫捞了过来,抱在怀里,平时根本抱不住的小猫此时却在老板怀里乖乖躺着,老板的光头反射着灯光,似乎第一次这样亮锃锃的。
“轮不到你来训我们怎么带孩子。”女人抱着胳膊说道。
“想复习可以回家复习嘛……”男人说。
何遇只是低着头,轻微地摇了摇头,作为回应。
“这孩子,跟个女孩子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女人恨恨地说。
“走,跟我们回去,有什么事回家说。”女人去牵何遇的手,何遇呆呆地被她牵着,慢慢往外走。
“孩子也是人,得把他当个人看。”老板伸手拦住了她,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了一句,然后停下了手。
女人以一种我无法解析的复杂表情瞪了老板一眼,然后拉着小遇走了,男人紧跟在后面,一家三口简直像逃一样离开了我们的咖啡馆。
老板把小猫放下,小猫嗖嗖两步就蹿到草丛里玩去了。
“猫挺好,养着吧……”老板说完,背着手就走了。
不过老板走到一半,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金鱼草。
“猫与鱼不可兼得也。”老板吟了一句,信步走出了咖啡馆。
之后的一整个星期,小遇都没有到再回咖啡馆。
如果要用一个人类的词汇来形容这个星期,就是幸福。我们在黑暗中过夜的时候,小猫就蜷在我们的腿上。有时候是我的腿上,有时候是的腿上,有时候是的腿上——不过那儿去得少,毕竟他不怎么照顾它。
小猫在我腿上过夜的时候,我会一整晚都不关机休息,我猜也是一样。我一刻不停地享受着那种温暖的感觉。直到它自己走开,跑到黑暗里扑腾着玩起来,跟一个线团打架什么的。
我这样做着,还是很难理解,这个小小的东西为什么会带给我们这么多的慰藉?这种慰藉是我每天打交道的瓶瓶罐罐、桌子椅子所不能给予的,甚至是和不能给予的,就因为它是“活的”?
一个星期后,小遇回来了。他说因为老板的那些话,他现在的日子倒好过了些。他的父母似乎很受震动,毕竟是P大毕业的知识分子,回头一反思觉得还是有些道理,教育孩子不能形成反作用力。父母现在倒也允许他学习完了读些闲书,出去转一转,只是猫肯定仍在禁单之列,再带回去就太冒险了。
既然老板也同意了养着它,那就养在店里吧,小遇约定好每周来看看小猫。
这是件好事,我们不用再担心小猫会离开我们了。
我们开始给猫起名字。现在我们是一家有猫的咖啡馆了,猫的名字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同意,也同意。
我们采取投票制来解决这个争端,投“小老虎”,我投“蛋蛋”,投“花脸”,我们各执一票,都投给自己起的名字,结果投票陷入了僵局。
名字还没起好,没有想到的是,梅雨季节结束前开始降温,小猫不知道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又着了凉,就开始生病。
它每天无精打采地趴在门口,鼻涕拖得老长,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每天就懒在什么地方睡觉。
我们严格按照网上找到的教程伺候了它几天,喂给它香油、风油精、咖啡渣等偏方,然而它都没有好转。
直到一个下午,老板来店里,侍弄他那在小猫的魔爪下残存无几的金鱼草。
“呀,这小猫……”老板看了看趴在一张桌子上的小猫,“病得比较厉害啊,医院看看吧。”
我们之前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件事,去医院这种公共场所,需要特殊权限,没有老板的许可就去不成,也完全不在我们的经验范围之内。
不过现在既然老板下了指令,马上抱起小猫就走了,我则留在店里继续接待客人。
那个下午,店里的客人特别多,我强压住关心小猫的线程,耐心地服务着所有的客人。点单、上菜、耐心地微笑,陪客人们谈谈心事……
一直忙到生意清淡的傍晚,那条小猫线程才又浮了上来,悬而未决,无计可施。
闭店之后,我一遍一遍擦洗着店里的地板,最后终于等到了回来。
独自回来了,没有带着小猫。说那不是简单的感冒,而是长期肠胃问题影响了肝脏,医医院住院观察了。
很难形容这一晚是怎样度过的,老板因为担心我们烧坏孱弱的电路,亲手给我们都关机了,第二天他再手动开启。
重新开机以后,医院,毕竟昨天已经去过了。
我走出咖啡馆,倒了三趟子弹飞车,才来医院。
登记后,一位主治医生走了过来。这位医生是个年轻小伙,黝黑沉稳,脸上毫无表情。他领着我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一间雪白的病房。
病房的一整面墙都被掏空了,嵌着一个个不锈钢的保温箱,小猫就在其中一个保温箱中趴着,脑袋搁在前肢上,它的另一只前爪绑着绷带,插着输液的导管。
那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一下一下地起伏着,丝毫没有注意我走到了它跟前。
我在那儿静静地站着,看着小猫。小猫身后镜子一般的不锈钢面板,映出了我呆板的脸。
医生在旁边仔仔细细地介绍着它的病情,从慢性肠胃炎到肝功能衰弱再到肝衰竭。这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但可能真正的生物就是这样脆弱吧……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重度肝炎转肝衰竭,这样拖着也没多少日子了,猫还痛苦,建议安乐死……你是个机器人,仔细想一想,应该能理解吧。”医生拍拍我的肩膀。
我能理解,我当然可以理解,从病理层面,从经济层面,从小猫遭受的痛苦层面,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我说不出话来。
“我得和我的朋友,我是说小猫的其他主人,一起商量商量。”我说道。
“当然,不过最好抓紧时间。”医生点了点头。
我的主机早就开始飞速运转,一些视频画面不受控制地在我的脑子里无序播放,一个弹框压着一个弹框。从小猫第一次顶开门出来,到我第一次帮它铲屎,到它趴在我的腿上睡觉……该死,我记得那触感。还有它一口咬断金鱼草,还有小遇、、我,我们三个人趴在草地上,看小猫去扑一只蝴蝶。
这些视频弹窗毫无逻辑,脱离控制,越弹越多,我怔怔待在原地动弹不得。图像和声音的冲击越来越强烈,我的眼前猛然一黑,过了一会儿,又缓缓亮起。
系统告诉我,我重启了,刚才内存溢出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医生在旁边皱着眉头看着我。
“你刚才内存溢出了。”他指出。
“可以给它做个躯体替换吗?”我马上问,那是我宕机前最后一个想法。
“那是什么?”
“我们出故障的时候,不管哪儿出故障,替换掉那部分就好了。”
医生摇摇头,说道:“不行,它是只真猫,不是机器。”
“我想那是一样的,我和它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且据我搜索,在生物学范畴上我们的差别没有那么大。”
“只是理论说法罢了,你清楚我们实际上并不一样。”医生冷静地说。
我不想放弃,还想再争辩一番,但医生说道:“请赶快找你的朋友商量一下吧,抓紧时间。”
医院。
安乐死这事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把这段记忆删除了,从此我可以彻底不再去回想这段记忆。
现在“树”咖啡馆没有猫了,只有一只圆圆的红陶罐,存放着小猫的骨灰,立在花园里。
我们给小遇发了邮件,他很快发来了回复。我想最伤心的应该是他,不过他反而没有多说什么,冷静地安慰了我们一番。
他说他已经升到高三了,住到了一个偏远的学校,他说现在学习非常紧张,同学们都很拼,他现在可以理解一些父母的忧虑了。现在他的成绩稳步爬升,上P大已经有了希望,他说很后悔之前被浪费的那些时间。他说等到休冬假的时候,他就会回来,或许会有时间来看看小猫的骨灰吧。
没事的,这些都会过去的。他最后写道。
我们想,生命就是这样易逝吧。那些真实的动物,是多么生气勃勃,却又多么的脆弱呀……每个养真动物的人,都会面对这么令人心碎的一天吧。
“我永远都不想再养猫了。”用很低的声音说道。
我想我也是一样。
然而这个誓言被打破了,我完全没有想到那么快就被打破了。
那时候,梅雨季节已经结束很久了,六月的午后,烈日已经很盛了,在那样一个干燥的午后,燥热的空气被一声轻轻的、如泣如诉的叫声轻易地撕碎了。
我扔下正在为其服务的一位老太太,奔向门口,这位老太太因为口吃,点了好半天单都没有说清楚自己要什么。我跑到咖啡馆的门口,找到了一个被特种快递员留在门口的塑料盒,那上面写着“送给树咖啡馆的代号”。
正站在花园里,望着那只小罐发呆,不知道此刻他脑子里正在回放些什么。最近总是这样,还动不动就卡死。
我走到身边,把盒子塞到他手里。
双手捧住盒子,拔下盒子上插着的卡片,念了出来:“我是小遇,后来我的父母给我买了一只机器猫,说让它陪我度过学校的生活。但我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喜欢猫了,我觉得,你们更需要它,它会一直陪着你们的。”
举起盒子,透过那金属丝编织成的小门,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那里面站着一只目光温柔的奶白色小猫。
这是一只堪称完美的小猫,它的眼睛清澈透亮,蓝光闪烁,像两汪湛蓝的海水,完美无瑕,但也毫无个性。那一对眼睛毫不畏惧地望着六月的阳光,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线。
我被这光线所灼,别过了脑袋。
却一直盯着小猫看,他这时活跃了起来,一直在喃喃自语。我想,以后他不用再一遍一遍回放那些毫无意义的录像了。
至少“树”咖啡馆现在又有猫了。
刊登于《科幻世界》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