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夏兰
1
我永远都记得第一次去陈盛家的情形。尽管陈盛提前和我打过招呼,他有个脑子不正常的哥哥。
陈盛的哥叫陈旺,小时候吃错药脑残了,智商停留在五六岁,也没有什么语言表达能力。
我一进门,就看到沙发上坐着个两百斤的大胖子,嘴角流着哈喇子,呆愣愣地瞪着我。
我朝他一笑,他突然像只护家狗嗷嗷叫着向我扑来。要不是陈盛爸拉着,真怀疑陈旺会冲过来咬我。
那情景给我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我曾一度打算和陈盛分手,但陈盛对我还不错,我本身条件也不是太好,二十八岁,长得一般,家是农村的,还没正式工作。
陈盛父母都有退休工资没经济负担。虽然有个拖累,也有父母养活。最主要的是,我们结婚会给买房子。陈盛和独子没啥区别,老两口的一切都是留给我们的。
人得现实点,真错过了陈盛,不一定能再遇到更合适的。
和陈盛结婚后,我们没和公婆一起住,也就避免与陈旺同屋檐下。
每次回婆家,我都小心翼翼地躲着陈旺。他并没有伤害过我,有时还表现出他独有的友善,给我递个积木或者玩具,这就是他对人示好的方式。可能他的心思简单,他的眼神很清澈,有时像个单纯的小孩子。
可我心里总有个疙瘩在那里揪着。
一年后我生了孩子,工作问题也在陈盛家的帮助下解决了。因为要上班,孩子三个月就交给公婆带。
陈旺以前抢过同院孩子的玩具,摇摇车,也打伤过人,是个有前科的危险人物。这几年家里帮他治疗了几次,病情才稍稳定,没怎么大爆发。除了偶尔生气时他会嚎几嗓子,倒没有过激的行为。这也是因为公婆对他照顾的好。
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孩子会不会被陈旺那个不懂事的家伙伤到,会不会趁他睡着时欺负他,会不会下手不知轻重弄痛孩子。
在胆战心惊中熬到孩子上幼儿园又平安读了小学,我以为一切都能安生下来。可随着公公的过世,我的生活完全变了样。
2
公公是突发心脏病离世的。他带陈旺去公园遛弯,人倒在地上没再起来。其实速效救心丸就装在他的口袋里,以陈旺的智商根本不懂喂给他。
因为公公走得比较突然,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都乱了套。
以前陈旺的日常都由公婆照顾,现在婆婆一个人有点困难。比如给他洗澡,瘦小的婆婆搬不动那个二百多斤的庞然大物。婆婆便叫陈盛过去帮忙。陈盛回来,我发现他的胳膊上都是抓痕。
陈旺傻是傻,他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爸不在了,又表达不出烦躁不安,把脾气都发在旁人的身上。
从那次之后,给陈旺洗澡成了陈盛的任务。冬天每周一次,夏天每天都去。幸亏我们住在同个小区,不然要折腾死。
那年底,婆婆脑血管堵塞住院,陈旺没人管了。那几天陈盛又正好出差,任务落到了我的头上。
医院,还要赶回去给陈旺做饭,收拾卫生,洗他的脏衣服。稍微晚一点饿了肚子,他就发脾气摔东西。
看着眼前的陈旺,吃饭时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我第一次有了恐怖感。如果没有了婆婆,陈旺怎么办?难道让我和陈盛带着一个傻子过下半辈子?那才真是被判了无期徒刑。
想得长远点,陈旺活到我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对方也要看我们家的条件。陈旺无疑是个大累赘大包袱。条件好点的姑娘谁愿意上我们家当媳妇,除非像我一样。
我不是瞧不起自己的出身,而是希望孩子过得比我好。
我把自己的担心含蓄地和陈盛说了,陈盛无奈地说,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再说呗。现在妈还在,总不能就把他送到福利院去吧。
我不可置否,但陈旺这种情况也难说,最后能进的只有精神病院。那种地方,陈盛肯定不忍心让他去。
我只能祈祷婆婆活得长久些。这就是自私的人性吧。
可任何事情想得太多都无用,现实总会带给你出其不意的惊喜。来年春天,陈旺的身体出了问题,肝衰竭,必须进行肝移植手术。
3
婆婆找我和陈盛过去商量。从内心来讲,我不希望陈旺做这个手术,让他自生自灭大家都解脱出来,不是最理智的方案吗。
不是我没人性,现实摆在那里。手术费还有后续治疗费加起来得四十多万,我们靠工资吃饭,上哪儿去弄这么多钱,何况肝源也不是那么好找。陈旺非正常人,他的情况太特殊,这钱花得有点冤枉。
再想想将来还要带着他过一辈子,我的心寒凉透了。
婆婆也很为难,救命要花钱,而且还是一笔我们负担不起的巨款。不救的话她心里过不去,毕竟那是她的儿子。
也有亲戚劝她放弃,陈旺还是随他去吧,可她做不到啊。这的确是件纠结的事。
婆婆在我们面前痛哭流涕,比我公公过世还悲恸。等她哭够了才说,我听医生说,如果直系亲属有合适的肝源,能省不少钱呢,做手术下来也就十几万,这个咱们还能承受得起。所以我想……
她突然卡住了,可怜巴巴地望向我和陈盛,我想咱们都去做个配型,万一能行呢。如果是我能配型成功就再好不过。
陈盛连吭儿都没打,马上说,妈,你年纪大了,我们肯定要先去做。
从陈盛这里得到肯定答案,我明显感觉到婆婆脸上绷紧的神经松了下来。陈盛一直很孝顺,他根本不会拒绝。哪怕他心里也有委屈和不甘。
回去的路上,我和陈盛各怀心思地哑着。我问他,你真的打算去割肝救兄?
陈盛故作淡定地说,试一试呗,又不一定能配成功,这种概率不是百分百。
万一,我是说万一成功了呢?
那不是更好,可以省下一大笔钱。陈盛说的很轻松,但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不知道是因为烦躁还是难过,我不相信他没有像我一样自私地想过,我们明明可以放弃陈旺。
救了他,谁知道还能活多久。人没了钱打了水漂,活下来对我们来说是负担。干嘛要救?我把话说得多么直白。
陈盛狠狠瞪了我一眼,凌冽的像刀子一样飞过来。
可我知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应该也很矛盾。
5
在婆婆的恳求下,不仅我和陈盛,连他们家亲近的亲戚都去做了配型,浩浩荡荡十几个人里,只有陈盛成功了。
这根本不是我希望的结果,我承认自己是自私,无情,冷漠,没人性。我才不会自掘坟墓,让他好起来,给自己挖个火坑跳进去。绝不。
我和陈盛说,我坚决不同意你去,你要救他,我们就离婚,我就跳楼!
陈盛惊呆了,夏兰你是认真的吗?你要和我离婚?
我笃定地说我是认真的。
陈盛耷拉着脑袋,好半天才红着眼圈儿说,夏兰,你说怎么办,毕竟那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我能见死不救?不能这么没良心。
我在手机上查了捐肝后遗症,甩给陈盛看,就是希望他能放弃那个念头。可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卧室。
晚点的时候,我在电脑上发现,陈盛刚刚也在网上搜过捐肝后遗症,他还在线咨询了医生。
那晚陈盛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也睡不着。
他一直在玩手机,我没看他翻的内容,也能猜到他应该是在反复比对那一项项可能发生的症状。
他时不时在我背后发出轻微的叹息。
能不怕吗?而且为一个傻子捐肝,到底值不值!
第二天一早,婆婆过来了。
我直接和婆婆说,陈旺都这样了,活着也是拖累,你何苦花这钱。不仅他自己受苦,还连累陈盛跟着受罪。
我的一盆冷水把婆婆浇晕了,她愕然片刻,冲我吼起来,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嫁进陈家十几年了,自家人生病都不愿付出一点吗,那可是你哥,如果是你的娘家哥哥,你会见死不救吗,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有良心吗?
妈,放弃治疗不行吗?三十多年了,我爸就是因为他累死的,没有他大家才能都解脱。我说的是大实话。
婆婆执拗地坚持,那是我儿子,我死了带着陈旺一起死,他死了我就跟着走,不连累你们。你们都解脱去吧!
我被她怄哭了,妈,捐了肝之后对陈盛的身体没有任何好处,你看看网上都怎么说的,万一他有并发症,万一被感染了怎么办?再说远点,他将来肝脏出点问题,那就彻底没救了。你这不是把陈盛往火坑里推吗?你的大儿子已经那样了,要是把小儿子也废掉了,先不说陈盛自己乐不乐意,你这以后怎么办?
我说的话婆婆可能听进去了一丝半点,她无助地看看我,又看看陈盛,摔门走了。
6
这个坏人我是做定了,他们家的亲戚知道是我在拦着不让陈盛割肝救兄,都指责我狠心。
我心底的厌恶感油然而生,凭什么要我当圣母,凭什么要去救那个傻子。随便他们怎么说去。
正好赶上陈盛单位有个急活要出差,还指定必须要他去。这一去就是一个月。我倒希望一个月下来,能让大家都冷静地想清楚,都能面对现实。
那段时间,婆婆跑过来软硬兼施地闹了几场。有次她突然试探地问我,那个捐肝手术的风险真的那么大?
我说你要不信,可以去咨询医生。
婆婆不吭声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应该也担心,救不活陈旺,再把陈盛给害了。
看着她满头白发,一夜之间暴涨的皱纹,干巴巴的身体在颤抖,同为母亲的我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手背手心都是肉,夹在中间的她,得有多为难。
因为怕被婆婆逼问,我很少去看陈旺。
有次,我看到婆婆在门口给他剪头发。他瘦了很多,二百多斤的大胖子瘦得像块薄铁。
他也发现了躲在墙角的我,直勾勾盯着我看。他以前多像孩子啊,眼神温暖又单纯,现在那么凌冽冷酷,让人不寒而栗。他应该也知道我是个不愿救他的坏蛋吧。
我的心里像刺进一把刀,狠狠地疼着。如果他是个正常人,怎么可能不救他。
7
陈旺的病情恶化的很快,因为还有其他并发症。医院。
陈盛也从外地回来了,大家的讨论再次转到了捐肝的话题上。但因为拖得太久,错过了最佳时间,做手术也来不及了。
当这个消息传过来时,我曾经以为会开心得飞起来。事实上我却很矛盾,安心的同时又有点难过,亲人之间不该像我这样嫌弃,更不该像我这样逃避责任。
而所有的人似乎都松了口气,我看到婆婆和陈盛的脸上隐隐露出了轻松和解脱感——不是我们不救你,是老天爷不再给机会。
一周之后,陈旺走了。
让我意外的是,就在葬礼上,婆婆突然伤心欲绝地指着我的鼻子骂,要不是你拦着不让陈盛救陈旺,他怎么可能死得这么快,你就是个杀人犯。
我懵了,难道你们不都解脱了吗?怎么成了我一个人的错?
看着旁边的陈盛,我多希望他能站出来替我说几句话。他却像条瑟缩着的可怜虫,只顾闷头抽烟。
我突然成了众矢之的的大罪人,当初那些曾经劝说婆婆放弃的亲戚们,都开始抱团攻击我。总要有个人当炮灰,才彰显出他们的高尚和伟大。
葬礼在混乱中结束,但对我的讨伐却没有结束。
陈盛和我的关系也慢慢变了,他对我越来越冷漠。他说他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儿,一想到陈旺就觉得自己像个罪大恶极的刽子手。而我,无疑是把他变成坏人的始作俑者。没有我的阻拦,他早就把肝给陈旺了。
他把话剥筋剔骨地说出来,我竟然无言以对。
没过多久,我碰到陈盛的一个同事,那人和我说,嫂子,你看我得怎么感谢你们,上次单位出差原本是派我去的,正巧赶上家里有点事,盛哥主动要求替了我,可帮了我大忙,改天我一定请你们吃饭。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真是可笑至极。难道陈盛不是为了逃避现实才躲出去的吗,他如果真想救陈旺,可以不顾我的反对,也可以离婚啊。婆婆也是这样,她要真想救陈旺,完全可以以死相逼,拉着孝顺儿子陈盛去救人呀。
为什么拖到最后,黑锅要背在我的身上?
人啊,怎么能这么虚伪。
现在,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个歹*的坏女人。婆婆恨我,陈盛恨我,陈旺生前也恨我。他们铁了心,要让我背着这份愧疚过下半辈子。
他们就不自私吗,就不现实吗,就有那么博大的胸怀吗?
我和陈盛最终还是离了婚,我承认自己曾经的不近人情,可至少我没他们伪善。
但我又不是不伤感的,为自己的自私,也为所有人的自私。我们家还放着陈旺之前送给我孩子的玩具,人有时候真的连个傻子都不如。
都说人死了之后变成天上的星星,有时候抬头看天我会想起陈旺,不知道哪颗星星是他,一定是最胖的那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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