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严打回忆:劳改厂用机关枪扫射震慑
一连三天,除了打骂,没有人来询问他为何被关。直到第三天午饭后,李晓明听到铁门外喊了一声“31号出来!”当时,他还在纳闷31号是谁,旁边的人说:“画家,喊你咧!”
“流氓行凶嫌疑,问题已查。”
时隔三十年,李晓明依旧不明白,这份自己被劳教三个多月后得到的释放证明,意味着什么。所谓的问题已查,是指自己确有涉嫌流氓行凶行为,还是指问题已查清,自己没有流氓行凶嫌疑?
与李晓明一起经历过三十年前那场“严打”运动的人,其中很多人都有着类似疑惑:莫名其妙成了被“严打”的对象,经历一段时间的监狱生活后,又被莫名其妙地释放了。
这期间,有的人在监狱里只待了几个月,而有的人长达数年,但很少有人获得一份正式的判决书,释放也是简单的一句话,“你可以回家了”。
说是去派出所问话没想到进了劳改厂
1983年8月16日早晨,25岁的李晓明刚刚起床准备去上班,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开门后,外面站着三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一同来的还有李晓明所在单位保卫处的一个人。
保卫处的人简短介绍:三个警察是西安市公安局一处的。之后,李晓明被限制在家里。从早上8点一直到*昏,警察将李晓明住处的角角落落都搜查了一遍。最后,将其女友的一大捆小说手稿、还有李晓明的照片、海外寄来的信件、画册、明信片、美术习作等,全部装在几个大塑料袋里,一起带走。
“当时只是让我跟他们一起去派出所问个话。”那时,李晓明刚从西安美术学院毕业一年,想想自己从未有过犯罪记录,他没多想,就上了警车。可警车并没朝公安局的方向开。车上,他被告知会被关押到红庙坡监狱去,但最后,却被带到了西安东郊的沙坡看守所。
李晓明永远也忘不了走进看守所的那一刻。
“轰”的一声,铁门打开了,他被推搡进了一间阴暗的监舍。那是一间大半截窗户见不到天空的监舍,一张大通铺,挤着十几个人,吃喝拉撒皆在此处。
一连三天,除了打骂,没有人来询问他为何被关。直到第三天午饭后,李晓明听到铁门外喊了一声“31号出来!”
当时,他还在纳闷31号是谁,旁边的人说:“画家,喊你咧!”李晓明非常机械且快速地站起来走出去,他被带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里,迎面坐着三位身着制服的公安。看见他,其中一人问:“你叫李晓明?给你换个地方住下。”
就这样,李晓明又一次被押上了吉普车,一路朝南。他记得,当时路过了陕西师范大学、西北*法学院,最后拐进东三爻村。那里当时是西安市公安局七处劳教二厂。
美院学习时的雕塑习作成了流氓罪证
李晓明记得,当时他被带着通过一个岗楼,再穿过有着白*色警戒线的铁门和一条阴森漫长的巷道,到了目的地。
“报告,才甩进来的一头,关到几号?”带他来的警察喊了一声,此时的李晓明已没有心思去想,警察对人怎么能用“一头”这样的量词。但进去的那段对话他至今难忘。当时,他被一个满头白发的管教队长喊到墙边。
“你是啥罪?”
“我是美院毕业的,捏泥人的,可以捏兵马俑、烧唐三彩什么的……”“你是美院毕业的?这儿有不少美院的,进去之后不许讲什么艺术画展,不许交流案情!”
“那我咋说?”
“你就说杀人咧,行凶咧!听见了么?”
浑浑噩噩的李晓明,睡在人挨着人的监狱里,反复回味这段对话,才隐约感觉自己之所以被关进来,可能跟两年前的一次艺术画展有关。
1981年,在西安美术学院大四雕塑班就读的李晓明,和同学举办了西安首届现代艺术展。为期半个月的展览,引来6万人次的参观。但也因一些艺术作品批判意味浓厚,筹办时便遭到了一些人的批评,被扣上了“反社会主义倾向”的帽子。画展结束后,李晓明作为画展发起人之一,被学校约谈,写检讨。
而这一猜想,在他被羁押半个月后的提审中得到了印证。
“李晓明,你知道什么叫秋后算账吗?”“啪!”一大堆画展现场拍的黑白照片拍到桌子上,还包括警察从家里搜走的自己在美院泥塑照片的底版。其中一个人指着泥塑底版说,“看,这是裸体,流氓!”
李晓明事后称,当时警察拿着这些泥塑照片的底版,前去美院询问。时任美院院长的陈启南回答说,“这是人家学生的习作嘛!”但警察依旧不依不饶,“这都是精勾子(光屁股)!”陈院长依旧耐心地解释说,“头发和脸是一个颜色,这是泥人!”但在审问现场,这依旧是指向李晓明的罪证。
提审的警察开始轮番发问,“你们是如何组织这次画展的?”“画展背后有没有外国人支持?”“你认识的这些人谁是特务?”……李晓明从未见过这架势,早已傻在那里。
一位较年轻的警察说,“参加画展的人有些被我们专*了,有的被敲头了,就是枪毙了。国家花钱把你们培养成大学生,你们这些败类搞什么展览,把一个好好的社会搞成这个样子!”
提审结束后,李晓明又回到阴暗酸臭的监狱里。在那里,隔着铁窗,看到了很多熟人,有曾经的同学,有一起玩到大的伙伴。
“我们巷子跟我差不多大的人基本都被抓进来了,100多个。”李晓明说。简短的交流中,李晓明发现,他们中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所犯何罪,也没见过判决书,一句话就被劳教了。
和邻居玩几次牌被劳教1年
在西安市公安局七处劳教二厂,李晓明认识了苏斌。
1983年的8月18日晚上,和李晓明一样,苏斌也是被上门的警察告知只是去派出所问个话,却被关了进来。
当时,苏斌39岁。在早已不分白天黑夜的监狱里,苏斌反复地想,抓他那天与警察的对话——敲门的警察问他,“4月和5月,有没有在家里打过牌?”“有。”
苏斌不明白,自己只是偶尔和朋友在家里打牌,1毛钱、2毛钱地玩玩。怎么就被关押了呢。
直到关押了将近3个月后的一天,他被叫出牢房,跟十几个人站成一排。站在他们面前的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察,开始读手里的东西:某某某,劳教3年;某某,劳教1年……苏斌,因*博被劳教1年……
苏斌蒙了,他只是跟邻居玩了几次牌,而且涉及的金额还不到十元钱,竟成了劳教的理由。而且,过程简单得连判决书都没有见到。
“直到现在,我都没见过判决书,有时甚至怀疑,到底有没有判决书。”如今已年近七旬的苏斌,有时会对那段经历产生强烈的质疑。
重机枪扫射震慑被关押的人员
李晓明和苏斌被先后关进西安市公安局七处劳教二厂后,每天都不停地“甩进”人来。监狱的大通铺因为人太多,只能打颠倒才能睡得下。每个人的肩上都有两只脚,分别是左右两个人的。
进来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问,“这是什么地方?”也总有略带调侃的声音从幽暗处传来“这是劳教烧砖的地方。”
虽然心里害怕,但没过两天,来的人总会发现一些自己认识的面孔,恐惧也会随之减轻一些。
1983年国庆节前夕,下了一场特大暴雨,电闪雷鸣。也许是害怕有人趁机逃跑,那天晚上,劳改厂突然打开探照灯,强劲的灯光上上下下地扫来扫去,架在高墙上的重型机关枪“嘟嘟嘟”地扫射,以此来震慑被关押的人员。
李晓明说,自己被吓坏了,真怕自己被拉出去,倒在机关枪下。甚至那些惯犯也被震住了,在阴暗的走廊里,不断听到惯犯连声叹气,“疯了,真的疯了,我三进三出都没见过这阵势。”
国庆过后,劳改厂归于平静。但直到当时,李晓明的家人都不知道他被关押在这个地方,四处打听,而得到的回复一律是“无可奉告”。
而苏斌,因为年纪较大的缘故,领了一项李晓明这些人羡慕的“工作”,给劳教三分队的成员每天送饭、分饭。苏斌除了给监牢里送饭外,还有一个地方也要他每天送饭——打围墙的工地。
当时劳教二厂因围墙偏低,便把关押进来的人员组织起来,每天拉土烧砖打劳教场地的围墙,按照要求,要打到7米高。“我们打的围墙,外边是花花世界,里面关押着我们自己。”苏斌说。
回家了,但户籍上的自己已经“消失”了
“流氓行凶嫌疑,问题已查。”
关押三个多月后,李晓明拿着这样一张释放证明回到了家里。李晓明和他的父母都不明白,这样的释放证明背后,究竟有没有流氓行凶行为,“既然释放了,为什么不在问题已查后面多写几个字‘问题已查清楚,没有构成犯罪’。”
直到1991年,李晓明结婚前,当时位居陕西省高院副院长的老丈人,在对这位未来的女婿进行“身世调查”时,调出当年的案卷,却未发现有什么刑事罪名。
然而,李晓明之后的生活却因这3个月的劳教而大受影响。从1983年年底被释放后的16年内,李晓明每次想找一份“正经”的工作,总会被单位的人事部门询问当年是否有过流氓行凶的罪名,工作便没了下文。这期间,李晓明只能帮朋友做一些雕塑绘画,自己也倒卖过衣服。
1999年,李晓明和一帮搞话剧的朋友去日本演出办护照时发现,别人的护照签证办理都很顺利,而他的却始终办不下来。没办法,他找朋友从其他渠道办理了护照。
而苏斌的命运是这样的——在李晓明释放六个月之后,原本要被劳教一年的苏斌,在被关押了9个月后被提前释放。
“你可以回家了。”苏斌说,当时就这样一句话,自己被释放了,简单得跟自己被宣判劳教一样。从劳教二厂临走时,警察给苏斌开具了一份“劳教已释放”证明,说:“拿着这个回派出所办你的户口吧!”
直到派出所,苏斌这才知道,因为被劳教,自己的户口已被注销了。
之后,苏斌在骡马市卖过衣服,在北郊开过舞厅。因“严打”的后遗症,苏斌的舞厅做生意时,所有的灯光都开着,照得通亮。(原标题:雕塑习作成流氓罪证关了三个月被放(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