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洗衣机坏了好几天了。江嫂没敢告诉她男人。 从前家里只有一个甩水桶也挺好。像她们这样的穷人家,没钱打一口自己的井,接不上自来水,要了洗衣机也没用。江嫂开始后悔,当初她要是不眼红村里的人买了洗衣机和电冰箱,她男人就不至于赊账买回了这些玩意儿后就外出打工。一晃两个月过去了,男人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外面没个饱没个暖的,那是她男人,她心疼。后悔是后悔,心疼也心疼。可是这样动不动就要欠别人钱的日子她也过够了,所以两个月里她从没有主动提让男人回来的事儿。家里的四亩田全靠她一人在维持着,拔杂草,打农药,所有男人的活她都干了。可眼下洗衣机坏了,她没了主意。 这春天的雨总是没个长久的停歇,一阵又一阵,磨人的耐心。家里的衣服没一件干的,小小的屋子里已经找不到地方晾挂了。江嫂思来想去还是打了电话给男人。“喂,今天做事吗?” “没有,下雨呢。” “哦。那咋不回来呢,反正没事做。” “咋没事儿做,雨小点就要去赶工了。你还有啥事不,没事儿我挂了。” 男人向来是这样,打电话难得超过一分钟。江嫂犹豫一会,还是开了口,“那个,就是,嗯……” “有啥事不能说,支支吾吾地干啥。” 男人已是带点不耐烦的语气,他最讨厌磨磨唧唧的。江嫂鼓起勇气“家里洗衣机坏了。” “啥玩意儿,你这个败家娘们,那新洗衣机买回来才多久就坏了。” 听着男人无由来地抱怨,江嫂也怒了,“你说谁败家呢。要不是我给你操持这个家,你还不知道欠多少债呢。” “行行行,你别扯那没用的。我问你,那个保修书留着了吗?” “留着呢,锁在楼上抽屉里。” 两人从来都是这样,前一秒还是要吵起来的态势,下一秒又熄了战火。“行,你把那个翻出来,打电话给那保修的地方,让他们来修。”“我不打,要打你打,待会我又说不过他们。” 江嫂的语气顿时弱了下来,“你就会在家里给我耍威风。等下把电话发给我,我来打。” “诶。” 嘟嘟嘟…… 江嫂还想问问男人他衣服都干了吗?最近吃得好不好呢。挂了电话,雨忽地加大了,门前的两棵李树被洗得绿油油的,这树还有一年一春呢,瞧这嫩嫩的绿色。江嫂呢,永永远远地是个*脸婆了,她叹口气,便上楼找保修书了。 找到保修书,把电话发给男人后,雨还是一样地大,没法出门。江嫂打开电视,这样又是一天。 傍晚时分,男人打来电话,“明天就会有人来维修了,你别乱跑,老实在家待着。” “行。” “你……” 江嫂的第二句话还没及出口,就被电话的嘟嘟声堵了回去。雨总算停了,池塘里的青蛙不时跳出水面,“哇哇哇”,像嗷嗷待哺的婴儿在啼哭。江嫂忽然觉得饿了,中午还剩着点米饭和菜,做个炒饭将就着吃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多少年前中国人的生活了。城市的人早已没了这样的生活节奏,可大部分农村人还坚持着。农民江嫂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邻居家的公鸡总是叫得勤,江嫂四点多就被闹醒了。想来无事,便在床上躺到了六点。这时睡意又涌了上来,她迷迷糊糊的。正要睡着,今天有人要来收拾洗衣机的事猛地把她拉了起来,她拍拍脑袋,“真是的,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江嫂麻溜地起了床,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她喜欢收拾,她想虽然房子不咋样,只要她收拾得好,也有个家样子。 今天是个晴朗的天,但家门前的泥土地已经被连续的雨水冲刷得不成样子。江嫂的家在村子的一个深湾之中。这么些年了,外面都修了水泥地,通往她家的路还是原色的泥土地,又是弯弯曲曲的,汽车从开不进来。偶有技术好的人逞能开进来了,虽享受着众人的赞叹之声,可倒车时又是另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上次男人的那个“暴发户”老表非把车开进来显摆,结果倒车时急得一身汗,直直倒了半个小时才出去了。江嫂想起那个暴发户的样子,仍觉得好笑。不就是发了两笔横财吗?有啥好显摆的,活该车倒不出去。胡思乱想了一回后,江嫂又想:这修洗衣机的人应该能找到我们家的。 吃过早饭,太阳里参杂着的潮气已全然散去,江嫂迎着*灿灿的光到了湾子外面。她怕修洗衣机的人找不到地方。江嫂是个朴实的人,她很少与同龄的女人为伍。如今的世道变了,做媳妇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懒。男人们在外打工挣钱,女人们整日地在家打麻将。开麻将馆的人为了招揽客人,三餐管饭。孩子么,扔给公婆带了。麻将馆里也有男人来,这让麻将馆间接成为了一个风月场所,这里多得是不道德的男女之情。江嫂觉得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她从不去麻将馆里惹人闲话。那些女人们是不在乎的,公婆也管不着。自己的男人回来了,虽听闻闲话,可只要女人们耍耍小性子,沙子也能揉进眼睛里。何况没有那个男人年轻时不曾有过这风流事。江嫂的男人也曾有过许多的事,不过生活的重担让他渐渐收了心。江嫂,这个谨遵妇道的女人,因此没有一个年纪相仿的人与她要好。倒是那些老婆婆们很喜欢这个女人,尽管她们年轻时也有数不尽的韵事。刚出湾子,便有一个婆婆大声说“小江,来家里坐,来喝茶。” 江嫂应着。走出了那坑坑洼洼的路,外面已是大道,江嫂的脚步快了起来。老妇人拿了把椅子给她坐,又欲转身去泡茶,她忙阻止“婶子,我不坐了,家里还有活呢。想请您帮个忙。待会要是有人问你我家怎么走,麻烦您指个道,是到我家修洗衣机的。” “嗐,我当什么大事呢。行,婶子今天坐在这给你等着。” 江嫂连声道谢。二人又寒暄一会,江嫂便回了家。家里的衣服还没晒出来呢。几天的风雨让家门前窄窄的水泥坪显得十分透亮。一丝尘土不沾的水泥地和那宽广的满是泻泥的地,都挤在了江嫂家门前。擦过晾衣的竹竿后,江嫂把衣服挂了出来。长长的晾衣杆上还有余地,江嫂想着今天把被子洗一洗,雨下了这么些天,所有的物件都是潮湿的。“小江。” 江嫂正要去拆被子,忽地听到有人叫她,是婶子。“婶子,啥事儿呀。” 话音刚落,人已经从弯拐处出现了。 “修洗衣机的人到了,在外面停车呢,我已经指了路了。先来通知你一声,我待会还有别的事。” “婶子,谢谢你了。我们家园子里的苋菜这两天长起来了,您要想吃自己去弄就成。” “你真真是贤惠,我都不知道吃了你多少菜了。不过我也不客气,我们家那女人在家啥也不干,菜地早都荒废了,天天地买菜吃。我呀,就喜欢自己种的菜。” “婶子,只要是我们家菜地里有的菜,您只管去弄。” “诶诶诶,我得先走了。” “婶子,您慢走。” 送过婶子,江嫂提着装衣服的桶站在原地等修洗衣机的人。慢慢地一个人影出现在眼前,是他!江嫂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男人。他背着一个工具包,不紧不慢地走来。这个朴实的男人,是第一个到江嫂家提亲的人。江嫂的娘家住在深山之中,当年她那守寡的祖母为了躲避日本*子的迫害,带着江嫂的父亲与同村人逃难到这深山老林里。那里虽然闭塞,却是一片好天地。江嫂她们五姊妹如同山上四季常青的树一样生命茁壮,在艰难的岁月里,他们都活过来了。石缝里流出的泉水给予了江嫂和两个姐姐白嫩的皮肤,哪怕是炎炎夏日搞“双抢”,她们也从未晒黑过。眼见着两个姐姐出嫁了,大姐远嫁到外乡一年不得见回面,二姐嫁到了邻村。与江嫂同龄的人也先后嫁人了,只有她整日里在家中忙前忙后。她也想嫁人,想要个可靠的男人,可是家里需要她,父母似乎不着急把她嫁出去,羞涩的江嫂只能用忙碌来麻木自己跳动的心。直到那一天,江嫂到学校去给母亲送饭。那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江嫂提着竹饭筒走过熟悉的道路,流水的声音是潺潺的,鸟儿也不吝惜它们的歌,走过这条山路就能到母亲的学校。林子里有人在砍树,听那细微的喘气声,那有力的砍树声,应该是年轻的汉子。忽然砍树的声音停止了,江嫂关切地望向林子,不料一个男人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四目相对。江嫂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忙低下
白癜风可以医治好么了头,快步走去了。她不知道她那像杜鹃一样粉嫩的脸色,已经让这汉子动了心思。他看着她的身影远去,久久不能收回自己的眼睛。这时林子里又走出一位中年汉子,看着小伙子失*的样子,凭借着这些年的生活经验,他知道这是年轻人的爱情。年轻的汉子回过神来,看到大叔,一时间有些尴尬,却也不言语。他脱下汗湿的衣服,走向了清凉的潭水边。中年人到石头上拿出了放在包里的草烟和纸卷,静静地卷起了土烟。一支烟点起,在烟雾缭绕中,他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素来同你老爹要好,看你也是个好孩子。叫你来帮忙砍树也勤快。要真喜欢那姑娘,大叔帮你保媒了。” 年轻人羞涩地笑着,算是默许了。江嫂一路小跑到学校,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已经分不清是运动所致,还是爱情在作祟。母亲还在上课,她把饭放下就转身走了。回家时她特意选择了一条小路,回避着那个年轻人。她回忆着他壮硕的身子,他朴实的面容。江嫂觉得这是个可靠的男人,不知道他有没有婚配呢?他一定不是附近的人,以前从未见过。怀着一颗躁动的心,江嫂又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到了晚上,她早早地回了房间。天上的月亮格外的圆,山里的夜是凉的。月光清冷地洒在窗外的树上,江嫂坐在窗边,进行着少女的幻想。山里的人都各自在家,没有人声喧嚣,夜很静。屋外的谈话声落进了江嫂的耳朵里。“嫂子,你们家小江也该嫁人了。我这有个合适的人选,要是你们愿意就安排见个面吧。” “成。明儿正好放假,你把人带来我们瞧瞧。” “诶。” 后来的话都是轻飘飘的了,江嫂什么都没听到。这一夜,她睡得很甜。第二天,江嫂起了个大早装扮自己。她把乌黑的头发扎成辫子,穿上了大姐出嫁前给她做的裙子。母亲推门进来,看到打扮一新的女儿,又把门带上了。女儿大了终究留不住!江嫂还是做着往日的家务。吃过饭后她正在洗碗,嘈杂间听到了邻居家大叔的声音。是看亲的人来了。江嫂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她放下手中的丝瓜布,偷偷地走到靠近门的墙边,坐在大厅里的年轻人正是昨日那个汉子。她全身都颤抖起来,一种巨大的幸福感笼罩着她。“小江,泡茶。来客人了。” 母亲的声音传来,江嫂用了好一会才让自己不再颤抖,泡了茶端到客厅里。“你这孩子叫你泡个茶都这么慢。” 母亲嗔怪道。“嗐,嫂子,慢工出细活,你家这姑娘挺好。” 母亲又客套了一番,江嫂站在边上,不知所以。她只抬过一次头,和那汉子的眼神撞到了一起,她忙又低下了头。那年轻人话很少,只是母亲问他话时稍作回答。相亲的时间是漫长又短暂的,很快到了离别的时候。母亲挽留客人吃过午饭再走,邻居家的大叔说“改日吧,今天还有事。” 父母对年轻人的印象很不错,江嫂也是芳心暗许。可是这次见面后,年轻人再没来过,仿佛对江嫂并不上心,父母的满意也逐渐消失。终于,两个月后邻居家的大叔来传话了“老哥哥老嫂子,我那侄子为了娶你家小江到外面打了两个月工,这孩子脑袋瓜子灵光,赚了不少钱。他家里条件本来也好。明天又是放假了,你们要是愿意,明儿去他家看看吧。” 江嫂的父母答应了。年轻人杳无音信的日子里,江嫂每日做完家务,都要站到门前那块大大的石头上望着上山的路。他们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是动了心思的,所以他们决定给年轻人一个机会。一般而言这次见面只有女方的父母去,俗称“会亲家”。江嫂忐忑地在家等了一天。等到的
白癜风中药药方却是父母的不同意。 傍晚时分,父母回家了。江嫂从他们的面部表情看不出结果。她在房间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着更加难受。折折磨磨地过了好久,她决心去问个究竟。刚到门口,父母的谈话声就传出来了。“江儿喜欢,我看这孩子也不错,你又何必扭着。”是父亲。 “你懂什么。那男孩子才赚了多少钱,你看看他那样子,以后发了财谁能保证他不甩掉我们家江儿。过日子要那么好的条件干吗?找个可靠的人最重要,这种条件好的男人没几个靠得住的。我绝对不同意。” “你呀。” “我怎么了。我看人比你准多了,这事儿听我的。” 江嫂听到父亲沉重的叹息声,尔后是无边无际的沉默。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房间里的。她的初恋,她想要的婚姻就这样死去了。泪水肆意流淌。第二天,眼睛红肿的她,还是父母的好女儿。 后来,江嫂在舅舅的介绍下嫁给了现在的男人,往事也早就埋在了记忆深处。而今天,一切记忆又在故人走来的那几步的时间里,全部涌了上来。 男人走过来,没有认出江嫂,淡淡地说“您好!” 江嫂扯出一个笑容后马上转过身,带路而行。男人在那认真地修着洗衣机,江嫂在短短的时间里又回房梳了一下头发,她在镜中看着自己日渐苍老的容颜,它再也焕发不了杜鹃般的气色。罢了,在期待些什么呢?他都没有认出自己。在镜子前摆好一个淡定的表情后,江嫂就去泡茶了。等她泡好一杯茶,却见他已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看到江嫂,他说“洗衣机没出大问题,我已经修好了。” “诶,喝茶。” 男人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过茶,一手接了电话。“喂。怎么了,我在外面修洗衣机呢。嗯,好,我待会送你去吧。好,半个小时内赶回来。” 江嫂听着男人温柔的声音,知道这是他妻子打来的电话。男人挂了电话。江嫂说“女人打来的。” “嗯。” “坐会吧。” “不了,赶着回去有事。” “哦。” 江嫂有些失望,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修洗衣机多少钱?” “费不了多少钱,别拿了。” 江嫂疑惑抬起头,又对上了男人的眼眸,是关切的眼神。他,认出江嫂了!是的,男人迟疑地认出她了,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容颜已旧,身影未变。这是个曾令他心迷的背影。二人沉默片刻后,男人边说边放下了茶杯,是要走了,江嫂忙说“那不成,多少钱?” “别拿了,真不要多少钱,你日子也不容易。” 这最后的怜悯击溃了江嫂,她从衣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百块钱,塞到了男人的手中。男人知道他拗不过这个女人,推推搡搡地让人看见对她不好。其实这一百块钱压根不够,洗衣机换的那个零件就要这么多钱,还不算上他的人工费。罢了,他接过一百块钱,说“行,那我收了。先走了,再见!” “再见!”江嫂看着他走出了家门,身子有些软了,她跌跌撞撞地又来到镜子前,呆坐着。忽然开嗓哭了起来,她努力压抑着的对生活的不满全部都爆发出来。哭,这是最好的宣泄方式。从低声抽泣,到大声嚎啕,反正没人会听见,让她哭吧。命运啊,她必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必须过这样贫穷的日子。如果她嫁给这个离去的男人,那么她可以做一个看店子的老板娘,可以用自己的智慧和丈夫一起打拼,她可以坐着小汽车去许多地方,她可以享受丈夫的温柔,她可以……但是,哭过之后,她还是农民江嫂。是父母的好女儿,是人们眼里贤惠的妻子。唯独,不是她自己。她从来都没有自己。